耀世平台|赶秋香

五月末到六月初，大台山的樱桃渐次成熟，正是春夏交替的时节，然而樱桃沟的果农们为了寄托自己的丰收之意，将此时称为樱桃秋。又因为樱桃的不易保鲜，从渐次成熟到全部腐烂只有短短的十几天时间，所以每到樱桃秋，沟外、山外的人家总是争相赶来品尝那份深红色的香甜。久而久之，樱桃秋到樱桃沟吃樱桃，在当地竟成为一件盛事，被称为“赶秋香”。

不论熟识或者不熟识，只要你到樱桃沟“赶秋香”，坐定了敞开吃，主人家一准笑哈哈分文不取，还要款待茶水饭菜；但若想要拎走几篮，对不起，60块钱一斤，概不还价。而我，既不是来吃樱桃的，也不是来买樱桃的，而是怀着一种莫名的冲动坐了一夜的火车和四个小时的汽车，又磕磕绊绊走了六七里的山路，来到这巨山茂林的深处，只是想邂逅童年的故乡，并且顺便见见万林老人。

山路渐行渐变，丛丛簇簇的尽是野花，红白蓝紫清香四溢，仿佛一群女孩的笑脸，每张脸上都荡漾着娇美，似乎并不是你在看她们，倒是她们在妩媚地打量你，而且有潺潺的水声似乎隐藏在哪里。

果园在一个狭长的山谷里，那场景是热火朝天的，闯入其中，你便被一种气氛感染，整个身心都是兴奋的，是舒泰的。樱桃树没有特别粗壮的树干，它不是树里的伟丈夫，单只看那一身的珠光宝气，红珊瑚攒珠，红玛瑙连串，镶嵌在翡翠一般的绿叶中间，就知道这是一种娇俏甜美的树，而且是明亮的，红光四射的，非常耀眼。

随着人声渐近，我看见前面有一个挤满了人的草棚子，万林老人鹤发童颜就在中间，他眯起眼睛向我的方向探望，脸上挂着惊喜的表情。我快步赶上来，一把握住他的手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述说。万林老人一面拍着我的手，一面连声道着“好好好”。

“我说什么，怎么会骗你们呢？我说今年定会有北京来的远客吧，专程来看望我老头子的，你们还不信呢！”我的惊讶是不用说的，我真没想到一年前短短的几句话，竟然让一位古稀老人至今未忘。那时，当我看见这片山水后，利用短暂的停车时间匆忙找到一位卖水果的老人，向他打听这片山水，可他竟欣喜地告诉我，那里就是他的家，可惜现在时节过了，否则一定请我去他家吃樱桃“赶秋香”，而我则满口答应，来年一定去找他。等我上了车，他又追到车窗外，一直到火车完全启动，嘴里始终都在喊着那一句话：千万别忘了明年六月来我家“赶秋香”啊！

而今我心中的温暖与感动险些化作泪水，我说您老可好？他说好着呢好着呢，你若有空再来二十次，樱桃沟里照样有个老东西。我说冒冒失失来了，真没想到您还记得我。老人说怎么能不记得呢，快进来快进来。那些挤满一棚子的乡亲早就站起来把我拉进棚子围住，四面八方都是问好的声音。“可惜哦，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孙子就好了喽！”老人禁不住一声长叹。耀世

“爷爷，你又乱说！” 忽然人群外一声锐利的呼喊，万林老人赶紧冲我挤了挤眼，然后假意抱起一篮樱桃，择起里面的碎叶。与此同时，一个十七八岁、一脸娇蛮并带着稚气的姑娘一阵风似地旋进了草棚，眼波流转偷偷瞥了我一眼之后，却假装没看见，径直走到万林老人跟前，挽了老人的手臂，极其亲昵又极其哀怨地说：“老毛病又犯了，想要孙子，你就别要我了！”说完，她又一阵风似地旋走了，并且很挑衅地再次瞥了我一眼。我当时甚至有些羞赧，这野性、青春而又美丽的少女之瞥，注定让我在今后的几个星期里都无法忘怀。

这之后我便掉进了樱桃的海洋，一片闪着红色光辉、泛着甜腻泡沫的美丽海洋。我混杂在人群中间，并且彻底抛弃了我那可怜的城里人的优越感，完完全全地化作了一个朴实的农民，以最低的姿态架了一把长梯，爬到树上去采摘樱桃。那一刻我的整个身心都扑入樱桃的海洋，得到了温柔的包裹和甜香的润泽，那感觉如同伤口被舔舐，灵魂被慰藉，这片充满欢声笑语的樱桃林成了我万籁俱寂的酣睡的家园。

万林老人家的宝贝孙女樱红，专门提了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，给树上采樱桃的人换洗毛巾。但当樱红的脸在树下扬起时我总是忍不住有些紧张，也不敢仔细地多看她一眼，一种不知从何处而生的恭敬逼迫我匆忙接过那块毛巾，笨拙地只能轻声说“谢谢”，然后赶忙把毛巾铺到流汗的脸上。

我恐怕吃了整整半棵树的樱桃，回到万林老人家后我就像喝醉酒一样有些眩晕，然而此时万林老人却突然不知从哪里抱来一个大酒坛，用大碗倒出鲜红带紫的液体，原来这是他用高粱酒浸泡樱桃自制的果酒。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喝了多少樱桃酒，我们在庭院中把酒畅谈的时候，满天星斗缀满整个苍穹，它们仿佛触手可及，仿佛跃跃欲试，我很担心它们会掉进我的酒杯，“叮咚”一声，溅起一片浓香四溢。

那一夜，老人与我说了许多话，他说他少年时的傻处，我也说我小时候的傻处。说到天上的星渐渐稀朗，说得樱红姑娘靠着爷爷的腿睡去，我听到她轻轻的呼吸，仿佛闻到清凉的夜里一阵香气幽幽地飘来。于是我看见酒杯里斟满星星，我将它们一饮而尽，便也沉沉地睡去。

梦中我残存的意识就是，倘若不走不行，就背上满满一坛的樱桃美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