赢咖6|需要一把雪亮的锄头刮骨疗伤

我的乡愁，是被一把锈死的锄头给咬伤的。现在，我需要一把雪亮的锄头刮骨疗伤。

1

父亲破天荒回得早，我有点惊讶，照例去给他打洗脚水。等我找来他的拖鞋，他一声不响侧卧在床。我没有再去喊他。

他总是被人叫去做调解，有时候是村委会邀，有时候是左邻右舍请。帮崽多的人家分家，给不和的人家劝架，为受委屈的人家撑腰，就因为他有一个改变不了的身份—老支书。他一出去，一般是三更半夜回。这个时间，与我完成所有作业的时间基本同步。他常常是喝了点小酒回的，一边将皲裂的双脚泡在我给打的洗脚水里，一边给我说道他调解的事，说得眉飞色舞，有鼻子有眼，稍稍记录一下，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。尽管都是些家长里短、鸡毛蒜皮的事，细细琢磨，就有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间烟火味道。每次，等他回来，听他讲故事，似乎也成了我功课。

这天，他没有讲什么，也没有洗脚。第二天天刚亮，就匆匆出门了。

我问母亲，老爷子怎么了？

母亲说，不就是昨晚在肖家，没讨到一句好话。

我不解，望着母亲。

母亲就说了肖家三个崽不养爹娘的事，我们家的老爷子讲了一通直话，老肖家的大崽不开心了，就说，老书记，你现在我们家砍斧头，算够狠的了，你们家也有三个崽，但愿以后你家不要别人来做工作。

母亲说，谁家能够保证不出报应崽？耀世娱乐平台登录

母亲盯着我说这话，或许，她在期待某一种铿锵的表态。然而，我没有。我收拾书包，逃而似地往学校赶。

2

父亲从凉薯屋场回来，像打了鸡血。

我放学回家，他就叫我去帮忙。我看见菜园子里，钉下了16根木桩，行距、间距都有两米五左右。我估计他要干什么大事，就小心翼翼问了一声。

他说，我到春生爹家取经了。

春生爹是个名人了。一个70岁的单身老头，不要村里的“五保”，谢绝每年村上给的800斤谷、800元钱。自己喂一头土杂猪，种植10棵早熟橘子树。树下种萝卜菜喂猪，猪粪养树。猪大了，杀了腌着吃一年。橘子红了，有人开车来收。每棵树可以产一两担，附近的罐头厂抢着要。每到过年，有崽有女的人家为这愁为那烦，这个光棍老头，却乐滋滋地烤着蔸根火，喜滋滋地数钱。县报上多次将他作典型报道过，他还领了县里多种经营奖，好多人都跑去他家参观。

父亲是瞄准春生爹的目标了。

他将夏天照黄鳝泥鳅用的马灯擦亮，不管白天黑夜，开挖着树洞。每一个洞子一米长，一米宽，一米深。晚上，我忙完作业，还没见他收工，就去菜园子叫他进屋洗脚，他还在一铲一铲从洞子里往外送土。一把杉木把锄头丢在旁边，估计是挖到坚硬的石头子了，锄刃上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。新送上来的黄土上，已经落下了一层寡白的霜。耀世娱乐平台登录

我扯父亲上来，满头大汗的他，捡起地上的锄头和铁铲，理直气壮地说，老了我就靠它们了。是的，父亲说的是它们，没有说你们。

这个冬天，父亲的时间全沤在16个洞子里。他收集房前屋后所有的落叶、草屑，在洞子里焕起了火土灰。他将粪桶找出来，再带上那把缺口的锄头，上十里下十里游走。乱葬坪、黑狗坡、烂泥塘、茅林塘、仙泥墩、黄狗恋窝，到处搜寻狗粪、牛粪，倒进16个洞子。那把缺口锄头在他手里，像极了技术娴熟的剃头匠手里的刀具，不停修理着菜园里的草皮和肥沃的表土，喂饱16个洞子。待一切都已妥帖，他就端着小酒杯，来回巡视，心安理得地念叨，我谁也不靠，就这16棵橘子树够了。

3

父亲的橘树栽下了。

不是他一个人栽了，而是整个村子里的人。

那天，父亲准备去集市上买树苗，却在茯林塘陡坡上碰了一台歇息的解放牌汽车。车里有人在叫他。父亲走过去，看清楚是供销社的老范。老范得知他去买橘树苗，就笑道，老书记啊你买什么买，我这正往左家山送良种橘苗，你扯一把就够了。

父亲一听来劲了，爬上解放牌，揭开帆布，死拉硬拖拽下一大捆树苗。道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，一下子冒出十几条汉子，大声嚷嚷，见者有份啊我们也搞几棵！耀世娱乐平台登录

十几个人刚刚分完，又来了几十人。我的天，炸窝了，全村的男女老少，包括过路的，都围拢来了，不到一餐饭的功夫，三下五去二，一车树苗就给抢个精光。

可怜的老范，按住这个，那个又在抱，扯住那头，这边又在抢，一个人手忙脚乱，嗓子喊出了血，也无济于事。他跺着脚骂，老书记啊你做点好事，帮我把这些树苗追回来啊你让我如何交差？

父亲英雄气概来了，说，栽哪里不是栽啊！我们村里的人又不会将树苗当柴火，上面追究下来，就怪到我头上来，说我带人给拦截了！

老范是个实在人，真的就给报上去了。

听说上面的人很气愤，发誓要处分几个人。这几个人里，我的父亲肯定是跑不了的。好在，雷声响过后，暴雨没有下来。雨没有下，树却稳稳地栽好了。

父亲的时间缠绕在橘树上了。他殷勤地给树剪枝、捉虫、浇水、施肥、除草，毫不留情地砍去二十多棵遮住橘林阳光的老杉树。锄头，跟着他出入橘林，缺口越来越宽，锄把越磨越光。

我高考落榜，背着行李回家，忐忑不安地找到橘树下扯草的父亲。我说，我没有考好，我回来了。挥汗如雨的父亲，头也没抬，说，那好啊，国家没有埋没你这个人才，没有考上就不要生怨，明早，将猪楼粪给每棵橘树浇一担。

父亲自始至终，将橘树当了亲生崽。耀世娱乐平台登录

4

三年过后，父亲和左邻右舍得到了丰厚回报。

良种柑橘满满地挂果了。这批橘子，果大，味甜，皮厚，好存放。只是外观不蛮好看。

父亲采摘橘子，仿佛在接受他16个崽的供奉。那么神圣，小心翼翼，只差没先沐手，再拿剪刀了。几天的起起落落，搭梯扶架、提篮抬筐、装袋灌篓，柑橘堆满了一堂屋。

来了一台手扶拖拉机，下来一位带墨镜提黑色皮包的小胡子，开了一个价。父亲不答白。手扶拖拉机就去了另一家。不一会，拖拉机就拉了满满一车橘子走了。

过了几天，手扶拖拉机又来了，还是下来那位带墨镜提黑色皮包的小胡子，开了一个价，比前几天少了5角钱一斤。

父亲一句话不说，端着酒杯往菜园子里走。

母亲见状，就答应了。

小胡子和拖拉机司机往车上装橘子时，将有疤痕的橘子择了出来。随随便便，就给选出几大筐。前几天，他可是什么鬼相样子的橘子都收了的。

小胡子付款走人，邻居就围拢了。有人笑道，高价不卖低价售，老书记就是风格高啊。又有人道，少了5角一斤不说，还给挑精拣肥，都是些什么人啊你说?

父亲将缺口的锄头咚地敲在地上，回应道，我看大家伙要细细想好,怎么统一个定价，要不然，以后就会被这些人吊起来耍。

那时候，还没有谁倡导成立产业协会、合作社什么的，父亲看出了销售环节的端倪。耀世娱乐平台登录

他将选剩的橘子，分头送给了垸子里的亲戚后，偷偷去了一趟20里外的食品厂。那个厂既做橘子罐头，也做椰子汁。从湖南发往广东几大卡车橘子罐头，再从广东运回几大卡车椰子壳打磨的粉末，兑上烧开的井水，加工过滤，就成了椰子汁，在湖南销售。几年下来，这个厂，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。

父亲去的时候，很远就闻到一股臭味，他怀疑这是食品厂？越走近越像是到了过去靖港口的粪码头。但既然来了，还是要去了解一下。他居然看见了厂门外堆积如山的橘子罐头，被成千上万的苍蝇围困。守门的老头子告诉他，厂子办不下去了，罐头瓶口密封不过关，空气进去了，罐头发霉发烂，家里的货发不出，外面的货还要退回来。父亲看着那一堆臭罐头，眉头紧锁，他好像发现了那几瓶泡着的橘瓣是来自他的16棵树。

父亲已预测到所有柑橘的命运，在橘树下喝着闷酒。16棵比他的崽还亲的橘树，此刻枝繁叶茂，但理解不了主人的满腹心事。

是的，接下来的几年，每年都是丰收年。可是，每一个橙黄的橘子，都成了父亲和左邻右舍悬着的心。

垸子里的亲戚们搭口信来，拜托了，今年橘子别送过来了，吃不完的。谁都知道，集镇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，各式各样的水果堆积如山了，最不待见的就是橘子。耀世娱乐平台登录

满山橘子，挂在树上，慢慢连采摘的兴趣都没有了。秋后，橘子在树上；严冬，橘子在树上；第二年初春，橘子还在树上。只有满山鸟雀欢欣鼓舞，拣最好最甜的吃了，约定明年再来。

5

父亲病倒的那年，一场冰雪将满园的橘树扫荡得呜呼哀哉。

父亲的伤口从脖子到胸口到腹部，那道疤痕，像一棵枯萎的橘树。

在那些日子，我们兄弟姐妹苦苦守候着父亲，给了他最大的慰藉。他在遗书里，表达了他对儿女的满意。这个老早就指望16棵橘树养老的固执的人，被橘树榨干最后一点激情后，还是接受了儿女的孝敬。

父亲是患食管癌去世的，我一直遗憾的是，没有在他还能进一点流食的时候，给他榨一杯橘子汁。因为，他在开挖一米长一米宽一米深的树洞子时，没有谁给他喝过一口橘子汁；他在橘树下偷偷为他落第而归的儿子叹息的时候，没有谁给他递过一杯橘子汁；他在茫然看着鸟雀啄食他的果实时，没有谁给过他一杯橘子汁。那时候，他多需要一杯橘子汁啊，或许，只有橘子汁，才能够浇灭他血液里燃起来的火。我为什么就没有想过，要在他最后的日子里，给他一杯橘子汁？

父亲走后的第二年，我在铜官街上买了一口花缸。我回老家的菜园子寻找，想看看那年冰冻后的橘树，是否还有一两个树蔸发了荪，如果有，我就要做个盆景，搬回来，好好养着，像接回失散多年的兄弟。耀世娱乐平台登录

我家的菜园子，已经杂草丛生，除了一两只癞蛤蟆被我打搅，没有发荪的橘树蔸进入我的视线。那些排列着的一米长一米宽的洞子明显凹了进去，如同我深陷其中的思绪。

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，我突然发现那把锄头还挖在草丛里。锄头已经锈死，锄头把也腐朽得不成形了。我跪下来，将锄头周边的杂草除尽。我那瘦得不成人形的父亲啊，最后没能拔不出这把锄头，居然让这把锄头至今还咬在菜园子的肩头。

6

我拍了一张照片。

在某次乡村振兴座谈会上，我传给许多同仁看。

我说，我的乡愁，是被一把锈死的锄头给咬伤的。现在，我需要一把雪亮的锄头刮骨疗伤。

（本文首发《胶东文学》2022年第8期，《散文选刊》2022年第11期转载）

【作者简介：邓建华，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出版有长篇小说《乡村候鸟》《床前明月》《打拼》等14部。近作散见于《中国作家》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《人民日报》《北京文学》《湖南文学》《少年文艺》《野草》《西部》《百花园》《散文百家》《散文.海外版》《散文选刊》《读者》《作家文摘》等报刊，部分作品入选多个省市高考冲刺试卷、中考试卷和多种年选。获得《百花园》年度原创作品奖、《作家文摘》最具阅读力作品奖等多项创作奖。】耀世娱乐平台登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