耀世|《朔方》2023年第2期|刘云芳:表兄弟们的婚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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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是故乡太过闭塞,在乡亲们眼里,一个人一旦走出山村,又在远方扎根,便成了无所不能的人。这些年,乡亲们让我帮忙找过工作,借过钱。村里出现一些纠纷,诸如借款不还、交通事故肇事者抵赖、家暴、离婚、孩子高考报志愿,甚至写各种证明都会来找我。有人当了微商,朋友圈里的内容也会让我帮着编一编……但让我教怎么跟女孩聊天,这还真是第一次遇到。

那天深夜,从未联系过的表弟汉祥忽然发来一个截屏,是他跟一个女孩的对话,问我接下来该怎么说。他急切地发来好几个表情包催问,一时把我也给弄蒙了。

我还没来得及回复,汉祥便迫不及待地打来了语音电话。半年前,别人给他介绍了对象。女方大他三岁,丧偶,有个五岁的孩子。她倒也跟他约会,但并不热络。他呢,在另一个城市打工,三天两头给女方寄零食和玩具。他心里热烈得像在熬油,迫切想成家。听说,今年过年时他喝得酩酊大醉,跑到院子里,手指着飘雪的天空问老天爷,是不是专门让他来当光棍的,然后号啕大哭。他的母亲也就是我姑姑至今不能回想那一幕,话还没说出口,眼圈立马就红起来。

姑姑说,再不给汉祥成个家,他就变成古娃了。古娃就是个光棍。上个月回乡,我还看见他站在院子边上的那棵大柿子树下,好像几十年都没动过。古娃一年中几乎有三个季节都光着膀子,每天站在柿子树下向各家张望,目光恨不得在那些有大姑娘、小媳妇的人家里扎下根去。他一边远眺,一边用手指在胸膛上不停揉搓着,一副没出息的样子。谁家要来了女性亲戚,他也会去串门,贼一般,匆匆去了,又匆匆离开。他的手一直捂着胸口,好像怕心脏跳出来似的。赢咖6娱乐注册

汉祥发来许多个焦急的表情包,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解药。他说,她都好几天不理他了。我以为他深陷于情感之中不能自拔。但聊过几句之后便明白,汉祥算的根本不是感情账,而是经济账。他父母在城里打工,收入微薄。听说头婚姑娘的彩礼已经涨到了二十万左右,还要有房有车。这些条件早把汉祥吓退了,他连接触那些姑娘的勇气都没有。找一个二婚的女人结婚,是他和他的家人商讨之后的结果。

在山村,家里有男孩的人家早早就在方圆百里的各个村庄扫描,打听谁家有适龄的姑娘,然而这些姑娘大多进了城。假若对象在城里,彩礼少一些,父母也认。但若男方是山村里的,彩礼自然要按照规矩办。那些去城里打工攒了些钱的人回村来给孩子说媳妇,自觉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本,便与女方商量起彩礼来。女方一再加码,男方或者妥协或者拒绝。我就亲眼见过相处一年多的小情侣因为要加彩礼最终分手了。赢咖6娱乐注册

汉祥说,女方抱怨他太老实,像根木头。他们一起去另外一个城市办完事,时间尚早,女方问他是否在这里过夜。他回答:“我听你的。”女方又问:“那我们现在就回去?”他又回答:“我听你的。”从那之后,好像她就有些不高兴了。汉祥不解,自己对她足够尊重,难道错了吗?他一遍遍过滤自己与女方相处的每一个细节,想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,但他每一次跟亲友描述,大家都哈哈大笑,好像世界上所有人明白的道理,只有他一个人不解。女方问他是不是没有谈过恋爱。连这样简单的问题他都要犹豫半天,特地跑来问我,是不是该如实回答。我说,当然了。但他转身就变了主意,告诉女方,他谈过。说完后,还各种描画。他惧怕女孩会因为他没有恋爱经验小看了他。他甚至自责,要是他能像明亮那样就好了。

明亮是我另一个表弟,十八九岁便开始去美发店工作。他手指修长,一张帅气的脸,任谁都想多看几眼。多是女孩们急于跟他搭讪。用我表姑的话来说,他领回家的“媳妇”得有一车厢了。她们多是些农村进城打工的姑娘,相貌姣好,不要求房,也不要求车,只渴望浪漫的爱情,但最后都走了。她们以为自己会是各种俗规的反叛者,但最终都逃不过家里人的追问和反对。其中一个甚至跟明亮生了孩子。那段时间,明亮把自己染色的烫发剃成了板寸,早出晚归去煤窑上班,企图安心在村庄里过踏实日子。但两年后,“岳丈”终于找上门来,不仅责问他们为何不经家里同意就结婚,还要求补办婚礼,最重要的是要补上比别人更高昂的彩礼,仿佛这样才能弥补他们偷偷结婚带给岳丈的伤害。在乡村,有关性别的攀比一直就有,几十年前,大家看谁家能生出儿子来,而现在是看谁家的姑娘能收到更丰厚的彩礼。他“岳丈”就等着那笔钱来挽回面子呢。闹来闹去,两个年轻人在两家的猜疑和讨价还价里互相伤害着,最终还是分开了。我经常想,这一场场的彩礼闹剧里,到底是谁绑架了谁,谁控制了谁?赢咖6娱乐注册

那时,明亮奶奶总是叹气说:“住进我家屋里的可不一定是我孙媳妇,最后能躺在我家坟地里的,那才真是我孙媳妇呢。”当时,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,觉得这老人有意思。但事过这么多年,再想到这句话,我们再也笑不出来了。

显然,汉祥成不了明亮。姑姑每天晚上都会在亲人群里召集大家,一起为汉祥出主意。二十多人你一嘴我一嘴地支招,一人说一个样儿。汉祥的头像被挤在小角落里,他时不时打个哈欠。也有已婚的醉酒的表弟说:“汉祥,你就傻,一个人过多好,高价彩礼讨回的媳妇跟个奶奶似的,全家人都得供着,生怕哪里让她不满意。”其实这是大实话。有一次,我听见一对小夫妻吵架,女方就扯了嗓子喊:“离就离吧!我一个女的怕什么?没了我,你这辈子还娶得到媳妇吗?”她这句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。赢咖6娱乐注册

这个与汉祥相处了半年的女人,她早亡的丈夫是独子。从相亲那天,她就要求,未来的另一半需要倒插门。也就是说,汉祥如果能与她结婚,就要入驻她家,顶替她先夫的位置,不仅要照顾好她们母子,还要孝敬她的公婆,管他们叫爸妈。就好像她那早亡的丈夫借着汉祥的躯体复活了一般。而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哪怕不够孝顺,哪怕疏远,别人也说不出什么。我姑姑说:“只要他能有个媳妇,以后不认我都行。”我能想到姑姑说这些话时的神情以及她那渐红的眼眶。

汉祥笨拙到不想经过,只讲结果,恨不得马上结婚,以此来结束单身生活。表嫂在群里问,为啥要在一棵树上吊死?又说,她认识一个离了婚的女人,带个女儿,如果汉祥愿意,可以帮着介绍。汉祥本来已经同意见面,但一看对方的照片立马打蔫了。他说,长那么好看,人家要的钱肯定多。我劝姑姑和汉祥不要着急。但他们说,村子里的姑娘太少了,二婚的又很抢手,不得不抓住机会。那情景,好像不是走入一份感情、一场婚姻,而是在买房子时考虑买二手房比一手房更合算似的,其间充斥的现实的味道让我胸腔里一阵憋闷。赢咖6娱乐注册

的确,在村里,一个打算离婚还未离婚的女人家里就能排起送烟送酒的长队,婆家来说和的人看了都觉得尴尬,但这显然是最有效的一种示威:作为山村里稀有的性别,年轻女性似乎做什么都是对的。

在此之前,我经历过另一种极端。弟弟婚前总是受到长辈们对他的各种训斥。说他傻,为何不接受那个腿有残疾的姑娘。假若说起客观条件,我弟弟当时已经在县城买了房子,是一家饭店的厨师,自立、开朗,也很努力,但性别的劣势依然让我的家人陷入了深深的自卑。那时,弟弟相亲过的对象有身体残疾的姑娘,也有大他五六岁离婚的、丧偶的女人。我并非歧视这些不幸的人,假若弟弟与她们中的某一位出于爱情而结合,我一定会祝福。然而我家人全力促成这样的婚事,仅仅是因为被迫于男女失衡的现实压力。族人对弟弟一再拒绝表现得极为愤慨,似乎只要户口本上婚姻一栏能改成“已婚”,任何一种形式的组合都无所谓。那段时间,我每天需要打无数个电话,我声嘶力竭呼喊,企图阻止他们不管不顾想把弟弟推上任何一辆婚姻列车的冲动。我告诉他们,结婚不过是开始,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

当我看到老家那些从城市归来的小伙子,他们收拾好屋里屋外,把洗干净的衣服挂在绳子上晾晒,而他们的父母在旁边看着,一句话也不说的时候,心里也有着别样的滋味。他们大多寄居在城市,而成了家的同龄人,他们的孩子要像城里人一样上幼儿园,上小学、中学,其压力一点也不比城市里养育孩子的人少。一个现代农村青年的婚姻背后,是个巨大无比的窟窿,他们没有能力去填充、去背负。长辈们会为了传宗接代,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完全去接受一个只能为他生孩子的儿媳,但很多年轻人已经不愿意再过这样的生活,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伴侣,他们会选择放弃。赢咖6娱乐注册

我想起,某一年村里忽然来了六个外地的中年妇女,从相关的人家分别收了五千到三万块钱彩礼之后,上到六十岁、下到二十五岁的六个男性都告别了单身,就连略有些智障的古娃都有了媳妇。村里接二连三的婚礼让人们整天都处于微醺的状态,各家的狗也都欢欣地摇着尾巴,跟在主人后边,等着剩饭、剩菜吃。鞭炮声声,把整个村庄都给震聋了。这几个勤快的媳妇没事就下地,甚至去山里捡柴火。十天之后,她们就再也没有回来。人们进山去找,却只在河沟里看到了几条捆柴的麻绳,犹如蛇蜕一般,躺在那里。到现在,古娃还时不时地向着村口的方向望,而他结婚时的“喜”字都发白了也不让揭下来。他说,媳妇没准哪天就回来了。赢咖6娱乐注册

汉祥的对象若知道她在网络上每说一句话,都要面对二十多人的智囊团,会作何感想。想到这里,我退出了这荒唐的相助。我劝汉祥,要真诚地去恋爱,哪怕最终结束也不后悔。但汉祥焦虑得要命,他去网上搜索各种讨女孩欢心的攻略,想找到一种便捷的“偷心术”。而他的母亲、我的姑姑已经开始悄悄筹钱。促成这件婚事,怎么也得十来万吧,她说。令她更犯愁的是,比汉祥小三岁的二祥也在那里等着呢。她打算让人再找找还有没有离异的、丧偶的,给二祥介绍一个。她担心再拖下去彩礼还会涨。

风特别大,把对面那人脑袋上的卷发吹到后边。他瘦,头发又长,看起来就像个扫把架在机动三轮车的车座上。离近了,他跟父亲招手,又扫了我一眼。好久,我才从那神情里识别出这是表哥永年。

有关他的传闻比少年时相处的种种场景更快地反映在我的脑海里。几年前,听说他娶了一个大自己十几岁的女人。婚后没多久,三十岁的他便以岳父的身份参加了继女的婚礼。我想,亲人们听到这消息之后,都像我一样,每次想到年轻的表兄在别人家里以老人的姿态生活,心里就被什么牢牢压住似的,透不过气来。所以,我们见面时都不愿提他。

早在二十年前,舅舅因病去世,永年兄妹三个便随大舅妈一起改嫁到山下的村子,与我们都少了联系。而且我一度认为他结婚的消息是假的,直到在某个亲戚那里得到了证实。他结婚并未通知任何人。我曾以为他选择这样的婚姻是对这个家族的报复,是给爱他的人们一记响亮的耳光。赢咖6娱乐注册

大舅妈原本不生养,抱养了大表哥,却始终没有放弃治疗,不知道吃了多少药,才有了他。永年出生时头发卷曲,干瘦,活像一只小羊羔,而且左脚还是六趾。那座山上本就只有姥爷和两个舅舅这一大家子人。两个舅妈和姥姥、姨姨们轮流看管永年,生怕他养不活。那时候,山里到处是果树,方圆几个县里畅销的都是姥爷种植出来的水果。舅舅们年轻,好几个姨姨也都未嫁人,都是得力的好帮手。人们一提到苹果、李子、桃,便会想起这座山,将那里视为宝地。但后来,二舅、大舅相继生病,姥爷的积蓄渐渐消耗掉,但最终也没能留住舅舅们。那些让人心痛的日子至今还会回到我的梦里来。

大舅妈决定改嫁时,企图把永年哥留下。那何尝不是姥爷的想法,可那时已经进入21世纪,这座山还没有通电。家里倒是有一台小电视机。每过几天,父亲都会开着三轮车去送一趟电瓶,把没电了的那块电瓶送去充电。为了省着点用,每天晚上,大舅妈全家人都会点着煤油灯看电视。一个不通电的村庄,前途能有什么光明?想到永年哥日后的出路,姥爷塞给大舅妈一张五千块钱的存折,便转身去放羊了。赢咖6娱乐注册

那时村里没有学校,上学要翻过好几座山去别村,永年哥早早便辍了学。到了继父家里,他也没有什么好活干。虽说他跟大表哥只差一岁多,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,但能解决一个是一个。为了攒钱,永年哥和大表兄再次回到山里,他们绕过姥爷种植的果树,去田地的另一头挖矿,像野兽一样从山洞里爬进爬出。晚上,回到那间老屋,煤油灯依旧照着,一条已经遗弃的狗又重新回来,好像原来的日子还在继续。

大表兄那时开始相亲,见过的好几个姑娘都摇头。他憨厚,长得五大三粗,心却细得很,出去干活是差一些,但在家里莳弄花草、做家务却是一把好手。这样的个性在婚恋市场本就不占优势。后来,终于有人家同意让姑娘跟大表兄结婚,因为对方是独生女,让倒插门。可倒插门也需要四五万块钱的彩礼。舅妈急得团团转,东山、西山地跑,就为凑齐这笔钱。

我见过大表嫂,瘦长身材,吊眼梢。大家都笑称,这样子跟永年哥才更般配。甚至从女方回来的媒人也提过,如果永年哥愿意的话,大表嫂嫁过来也可以。大舅妈大约觉得大表兄这一耽误,后半辈子就只能打光棍了。在农村,孩子们结婚都是排着顺序来的,一旦跳过老大直接让老二结婚,大家肯定会猜疑:是不是老大身体有什么毛病?况且大表兄是抱养来的,她不想在孩子们那里留下“偏心”的话柄。给大表兄娶亲是整个家族一场艰难的战役。所有亲戚都被大舅妈请了来,整整十桌。大舅妈站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方木椅上,那样子像是要唱戏。永年哥和大表兄怕她掉下来,一人扶一边。她说,你们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份上,就帮帮我们吧,十块、二十不嫌少,多了也不嫌多,我早晚还上。再不济,我最下边还有个丫头。以后她结婚收了彩礼,也能还上你们。人们看着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小表妹,这个抱养来的女孩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。那笔彩礼凑得艰难,光是账就记了大半本子。赢咖6娱乐注册

那天,大舅妈从椅子上颤颤悠悠下来,哭得身子发软。她没想到,几年之后,我们那一带,送彩礼之前请客竟成了一场必经的仪式,一种变相的募捐,家家户户都是如此,她心里才觉得轻松了些。

那些年,大舅妈炒菜都舍不得放油。卖西瓜的在外边叫卖好半天,小表妹已经催了多次,她也没舍得去买一块。她去镇上打过工,一个月的工资才三百块,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。还债的重任就压在了永年哥头上。他去煤矿干活,去城里当小工,也干过电气焊。两年之后,才终于把这些钱全部还上。永年哥终于可以托人说亲了。可两年的时间里,彩礼已经翻倍,近十万的彩礼让舅妈听见了都怕。再加上女方还要房子,这根本不是普通家庭可以承受得了的。大舅妈改嫁的人是个农民,偶尔出去打打工,过日子还将就,对于彩礼来说,那简直是杯水车薪。再加上这样的重组家庭本就不是姑娘们的首选。赢咖6娱乐注册

永年哥去亲人那里诉苦。他发现,亲人们都忙于各自的生活,谁说话都含含糊糊,眼神躲闪。婚事便被搁浅。有几年,他离开了村庄,音讯全无。

大表兄跟表嫂感情不好,三天两头吵架。有几次表嫂离家出走了。村里人传言,她是跟着永年哥私奔了,话说得很不好听。几年后,永年哥回来,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,哈哈大笑。他说,扣吧,都往他头上扣屎盆子吧。人们这次又很确定地说,大表嫂有了外遇。大表兄难受得哭过,但所有的亲人都劝他,媳妇能回来就行。在外边有什么事都千万别问,万一她走了不回来,你以后可怎么办?

在我们那里,二十五岁以后的小伙子,便是大龄青年了。永年哥已经过了最佳的娶妻年龄。他也曾领过一个小媳妇回来,那女人长得白净,微胖,怀里还抱着六七个月的胖娃娃。大舅妈乐得合不拢嘴,逢人就说我孙子长、我孙子短的。但是没过多久,在一个深夜,一群人敲开了他们家的门,把那娘俩拖走了。一顿乱拳打下来,永年哥已经疼得在地上打滚。事后才知道,那媳妇跟丈夫不和,虽然两个人没有领结婚证,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,但娘家还不起婚前收的高额的彩礼,男方自然不能善罢甘休。赢咖6娱乐注册

受彩礼的绳索捆绑的婚姻不在少数,只等着两个人在时间里消磨,有的把彼此的脾气消磨掉,最终认了命;有的干脆就成了另外一种悲剧。那姑娘的父亲跑来找过永年哥,要他接纳自己的女儿和外孙,让他们脱离苦海。而这何尝不是永年哥想做的。正等两个人喝酒喝到最酣处,那姑娘的父亲却忽然说:“那你得拿出十万块钱来。”看永年哥脸都僵了,他又说:“就算我借你的。”他当初把女儿婚前收到的彩礼堵了另一个窟窿——给儿子娶了亲。

永年哥和大舅妈又一次踏上四处借钱的老路,但因为别人家结婚时,舅妈没有钱可以伸手相助,到现在能援助她的人便寥寥无几。女方的老父亲已经把消息撒出去,看别人是否能接手。村里的大龄青年们跃跃欲试,那些能凑得齐十万块钱的人去女方家里排起了长队,不管她心里是否有他们,这是多么荒谬。这苦果被相关的每个人品尝着,但他们把酿成这一切的原因归结给命运。也是从那以后,永年哥再也没登过我们家门。

永年哥亲眼看着心上人成了别人的新娘。在她出嫁的前几天,她抱着孩子来,在大舅妈的炕头上哭了又哭。那时,孩子已经会咿咿呀呀叫“爸爸”了。永年哥从一个红色的印有“麦乳精”字样的铁桶里掏出一千块钱来,塞进孩子胸前的小口袋里。赢咖6娱乐注册

永年哥又消失了。舅妈第一时间跑到那个小媳妇的新家门口,远远看见他们娘俩坐在门口,心就凉了。好多次,她都说,咋就不带着他们娘儿俩一起跑了呢,跑得远远的,一辈子也别回来。大表哥还特意去很多地方找过他,但没有一点音讯。好几年之后,姥爷、姥姥已经辞世。有放羊人好奇这几座院子,便跑了来。他跨过成片的蒿草,走到窗口,忽然发现,里边的炕上竟然躺着个人。永年哥根本没有远走,他一个人回到了山里,自己种菜、种粮食,大部分时间他白天睡觉,晚上坐在煤油灯下看书。这个识字不多的人却对书痴迷,他几乎绝缘于任何交往。

这情景让亲人们想起来就后怕,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山那头的小石头。他也住在一个很小的村子里,父母早亡,自然没有人关注他说亲的事情。传说他与本家一位嫂子有染,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。那位嫂子因为忍受不了流言,逃走了。而他刚尝到男女之间的情爱滋味,一切又戛然而止。很长时间里,他都把自己关进老屋。有人以为他病了,特意去看,进了门才发现,他脸上洋溢着幸福。他说他不是一个人,每到夜间,都会有一个漂亮女人来找他,对他百依百顺。村里人闲着无聊,晚上专门跑到他家门口,却从未看见过人影。有说他是被狐仙迷住的,也有说是女鬼,故事精彩得很。赢咖6娱乐注册

没几年,小石头便死了。村里人为他收尸的时候发现他的衣服上、床铺上到处都是尿渍。这个男人把对女人的渴望都交给了幻觉。

我不知道永年哥看的是什么书,但后来,他还是下山了,阴差阳错地与现在的妻子结合。到如今,他依然跟所有人都保持距离,就连大舅妈的家他也很少回。临走时,我路过大舅妈的村子,看见她一个人坐在树影里,用簸箕颠来颠去,好像是在挑拣槐米。听说,大表哥已经离婚,给我一个死了男人的表姐当了上门女婿。那位表姐大他四五岁,好在结婚的时候,并没要太多的彩礼。

就在那次归乡相遇之后没多久,我忽然发现一个老乡群里有永年哥,我点开头像加了他的微信。出乎我的意料,他竟然通过了。我在他朋友圈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子的照片,这个大眼睛的女人,明显比他年长不少,倒是一脸和气,男孩子约莫与我儿子年纪相仿。表兄还在朋友圈发过一些照片,有满满一盆饺子,院子里晾晒的花椒、玉米,还有一群能爬满小半个山坡的羊。我问他关于女人和孩子的事,许久,他才回复我,那是他的媳妇和孙子。而永年哥这一年才刚过四十。我从惊讶迅速转为平静,不再猜度他的婚姻生活。忽然觉得,有这么多与家有关的东西簇拥着他,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,这或许就够了。赢咖6娱乐注册

【作者简介:刘云芳,女,80后,山西临汾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。作品散见于《天涯》《北京文学》《青年文学》等。出版散文集《木头的信仰》《给树把脉的人》《陪你变成鱼》,长篇童话《奔跑的树枝马》《老树洞婆婆的故事》。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、孙犁文学奖、河北文艺贡献奖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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